北京折叠

北京折叠北京折叠(1)清晨4:50,老刀穿过熙熙攘攘的步行街,去找彭蠡。从垃圾站下班之后,老刀回家洗了个澡,换了衣服。白色衬衫和褐色裤子,这是他唯一一套体面衣服

从垃圾站下班后,老刀回家,洗澡换衣服。白衬衫和棕色裤子是他唯一像样的衣服。衬衫的袖口已经磨损,他把袖子卷到肘部。老刀今年四十八岁,未婚。他已经过了注重外表的年龄,没有人照顾他的起居。这套衣服他已经保留了很多年了。他一次戴一天,回到家后就把它们脱下来并折叠起来。他在垃圾站工作,所以没有必要穿得很得体。他只有偶尔参加别人孩子的婚礼时才会戴。这一次他不想再遇到肮脏的陌生人了。他在垃圾站连续工作了五个小时,担心气味。

步行街上挤满了刚下班的人。拥挤的男女聚集在摊位周围,挑选当地的特产,大声讨价还价。食客们围着塑料桌,沉浸在热气腾腾的酸辣面中,像饥饿的老虎扑向食物,脸上白气腾腾。空气中弥漫着油炸食品的香味。摊位上堆满了野枣和核桃,培根在头顶上摇曳。这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。工作基本完成了。忙碌了几个小时的人们纷纷赶过来吃饱饭,人声鼎沸。

老刀艰难地穿过人群。端着盘子的服务员一边喊着让步,一边推开挡路的人,让出一条路,老刀跟在后面。

彭丽的房子在一条小街深处。老刀上楼了,彭丽不在家。我问邻居,他说每天都是关门时间才回来,但具体时间他也不知道。

老刀有些担心,看了看手表。凌晨读数为5:00。

他回到大楼门口等待。他周围都是饥饿的青少年,他们正在狼吞虎咽地吃东西。他认识其中两个人,在彭丽家里见过一两次。每个男孩面前都摆着一盘炒面或者炒面,几个人分着两盘。盘子里一片狼藉,筷子还在绝望而执着地弹动着,在辣椒丛中寻找肉星。老刀下意识又闻了闻自己的小臂,不知道身上是否还有垃圾味。我周围的一切都喧闹而平庸,就像每个早晨一样。

“哎,你知道那里一盘回锅肉多少钱吗?”名叫小李的年轻人说道。

“妈的,食物里有沙子。”另一个叫小丁的胖男孩突然捂着嘴说道,指甲里还残留着黑泥。 “这是骗局,你得让老板退钱!”

“一盘回锅肉才三百零四块。”小李说:“三百零四!一盘水煮牛肉四百零二。”

“什么鬼?这么贵啊。”小丁捂着脸颊嘀咕道。

另外两个少年对谈话不感兴趣,仍然埋头于吃面条。小李低头看着他们,目光仿佛穿过他们,看到了一些看不见的地方,眼中带着渴望。

老刀也感觉肚子饿了。他连忙将目光移开,但已经来不及了。这种感觉很快席卷了他。胃里空虚如深渊,让他的身体微微颤抖。他已经一个月不吃早餐了。一顿饭差不多100块钱,一个月就3000块钱。一年的积蓄,够堂堂两个月的幼儿园费用了。

他向远处望去,看到城市清洁队的车辆正在慢慢靠近。

他开始做准备。如果彭丽不回来,他会考虑自己采取行动。虽然会带来很多困难,但时间不等人,你必须走。旁边卖枣子的女人大声喊叫,不时打断他的思绪。大声的声音让他头疼。步行街一端的小摊开始清空,人群像一棒子搅动池塘里的鱼一样散去。此时没有人会与清理队竞争。摊位的清理速度相对较慢,保洁队的车辆也耐心地移动。步行街通常只是步行街,但清洁队车辆除外。凡是走得太慢的,都会被强行拉起来。

这时彭丽出现了。他剔牙,解开衬衣扣子,悠闲地走回来,不时打嗝。彭丽已经六十多岁了,变得懒惰、蓬头垢面。他的脸颊像沙皮狗一样下垂,嘴角总是露出不满的表情。如果只看这个外表,不知道他年轻时的样子,你会认为他只是一个没有野心,只知道吃喝的家伙。但老刀很小的时候,就听父亲讲过彭丽的事。

老刀上前迎接。彭丽看到他,想要打招呼,老刀却打断了他:“我没时间跟你解释,我要去一趟空间,你告诉我怎么去。”

彭丽愣住了。十年来,没有人向他提起过第一空间。他握着牙签,不自觉地就折断了。他一时没有回答。见老刀确实有点着急,拉着老刀往大楼里走去。 “你回我家告诉我吧。”彭丽说道。 “如果你想离开,就从那里走吧。”

在他们身后,清洁队已经缓缓走过来,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把人们扫回家。 “回家吧,回家吧,转变很快就要开始了。”车里有人喊道。

彭丽带着老刀上了楼,进了屋。他的单人小房子和普通的公租房没有什么区别。它有一个六平方米的房间,一个厕所,一个做饭的角落,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,一张胶囊床,胶囊下有一个可拉出的柜子用来存放衣服。事物。墙上有水渍和鞋印,没有任何装饰。只有几个挂钩以一定角度固定,用来挂夹克和裤子。进屋后,彭丽将墙上的衣服和毛巾全部脱下来,塞进了远处的抽屉里。转换时,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挂出。老刀以前也住过这样的单人公租房。一进屋,他就感受到了一股过去的味道。

彭丽直白地瞪了老刀一眼:“你不告诉我为什么,我就不告诉你怎么去。”

已经5:30了,还有半个小时。

老刀简单地讲述了整个事情的经过。从他捡起的纸条瓶,到他偷偷溜进垃圾槽,到他在第二空间收到的佣金,再到他的行动。他没时间描述太多,所以还是赶紧离开吧。

“你昨天躲在垃圾槽里?去第二个空间?”彭丽皱眉,“那你就得等二十四小时了。”

“二十万。”老刀说:“等一个星期还是值得的。”

“你就这么缺钱吗?”

老刀沉默了片刻。 “再过一年多,堂堂就该上幼儿园了。”他说,“我来晚了。”

当老刀去幼儿园咨询时,着实震惊了。稍好一点的幼儿园入园前两天,一些家长拿着铺盖卷在幼儿园门口排队。两个家长轮流,一个吃喝,一个坐在幼儿园门口等,但不一定能进去。前面的名额都被钱买完了,只给了剩下的几个名额。正在努力排队等候的家长们。这只是一个总体还不错的幼儿园。更好的甚至不用排队。从一开始,你花钱就是为了购买机会。老刀并没有抱有什么奢望,但从糖糖一岁半开始,她就特别喜欢音乐。每当她听到外面的音乐时,她的脸就会发光,并随着音乐扭动和跳舞。那时的她非常美丽。老刀对此没有任何抵抗。舞台上,他仿佛被层层灯光包围,看得眼花缭乱。不管付出什么代价,他都要送糖糖去一所可以教音乐和舞蹈的幼儿园。

彭丽脱下外套,洗了把脸,和老刀说话。说是洗脸,但我只是用水随便涂抹。水快要停了,水流变得很小。彭丽从墙上扯下一条脏毛巾,随意地擦了擦,然后把毛巾塞进了抽屉里。他湿漉漉的头发泛着油腻的光泽。

“你真是找死。”彭丽说道。 “她不是你的女儿,你配得上吗?”

“别再说这个了,告诉我怎么走吧。”老刀说道。

彭丽叹了口气:“你要知道,如果被抓到,不仅会被罚款,还会被监禁几个月。”

“你不是已经去过很多次了吗?”

“才四次,第五次就被抓了。”

“够了,如果我能去四次,抓到一次也没关系。”

老刀要去第一空间送东西。如果送了他就赚10万元,如果他带回信就赚20万元。这只是违反规则的风险。只要路径和方法正确,被抓的概率不高,但可以赚到真金白银。他不知道有什么理由拒绝。他知道,彭丽年轻的时候,曾多次偷偷进入第一空间,兜售私人酒烟,换取几笔冒险的钱。他知道这是要走的路。

5:45.他现在必须走了。

彭丽再次叹了口气,知道劝说是没有用的。他年纪大了,对事情变得懒惰、厌倦,但他明白,五十岁之前,他会像老刀一样。他不在乎坐牢或类似的事情。我只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就出来了,还被打了两次,但是我赚到的钱却是实实在在的。只要你拼个你死我活,不泄露钱的去向,最后总会结束的。秩序局的照会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。他把那把旧刀拿到窗前,指着一条阴影覆盖的小路。

“从我家房子下面爬下来,顺着排水管走,毛毡下面就是我原来装的踏板,离得近,可以避开摄像头。走到那边,顺着影子爬到边缘,你可以摸得到,可以看到你必须沿着地缝向北走。”

彭丽接着向大家讲述了爬行地球的秘密。趁着上升的势头,沿着从高架一侧到另一侧地面的路段爬升五十米。爬上去然后向东走。那里会有一个灌木丛,当土地关闭时你可以抓住并抓住它。隐藏自己。老刀还没听完,已经探出窗外,正要爬下来。

彭丽扶着老刀爬出窗外,扶着他在窗下站稳了脚。彭丽突然停了下来。 “说白了,”他说,“我劝你别去,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,去了之后,你只能感觉到你的生活有多糟糕,很无聊。”

老刀的脚向下试探,身体还抓着窗台。 “没关系。”他勉强说道:“即使我不去,我也知道我的生活有多糟糕。”

“照顾好自己就好。”彭丽终于说道。

老刀沿着彭丽指的路很快就爬了下来。踏板的位置非常舒适。他看到窗外彭丽的身影,点起一支烟,快速地吸了几口,然后又捏了一口。彭丽一度把身子探出窗外,似乎想说什么,但最终还是收回了。窗户关着,散发着微弱的光。老刀知道彭丽会在变身前的最后一刻进入太空舱。和全城数以千万计的人一样,他会被太空舱定期释放的气体催眠,陷入深度睡眠。他的身体会随着世界而转动,但他的头脑却毫无头绪。我足足睡了四十个小时,第二天晚上才再次睁开眼睛。彭丽老了,他终于和世界上其他五千万人一样了。

老刀以最快的速度往下跳,跳啊跳。当他足够接近地面时,他在地上跳跃和爬行。彭丽的家在四楼,离地面不远。起身沿着湖边高楼投下的影子奔跑。他可以看到发生翻转的草地上的裂缝。在我到达那里之前,我听到身后传来压抑的隆隆声和偶尔清脆的嘎嘎声。老剑转头,高楼将他从中间斩断。上半身从天而降,缓慢而不容置疑地压下。

老刀震惊不已,凝视良久。他跑到缺口处,趴在地上。

转换开始。这是24小时周期的划分时刻。整个世界开始天翻地覆。钢砖合拢的声音就像是一条断裂的装配线。高大的建筑物聚集并融合,折叠成立方体。霓虹灯、商店招牌、阳台和其他结构被吸收到墙壁中,形成建筑物的表皮。结构经过深思熟虑,每一寸空间都被占用。

地球正在升起。老刀观察着地面的走势,来到了缺口的边缘,随着缺口的上升,继续往上爬。他手脚并用,从大理石铺成的地面边缘开始,沿着土壤的横截面,抓住埋在土壤中的金属茬,先是向下,双脚试探性地后退,很快,当整个陆地移动时,弗利普被带到了空中。

老刀思考着前一天晚上这座城市的样子。

这时,他从垃圾堆上抬起眼睛,警惕地听着门外的声音。周围发酵腐烂的垃圾散发出刺鼻的气味,还夹杂着鱼腥味。他靠在门上。铁门外的世界正在苏醒。

当第一道路灯的黄色光芒透过铁门打开的缝隙时,他弯下身子,从慢慢扩大的缝隙中钻了出来。街上空无一人。高楼大厦的灯光一层一层地亮起来。额外的结构从建筑物的两侧突出,并在两侧逐段延伸。门廊从建筑主体延伸出来。屋檐沿轴线旋转,缓缓落下。楼梯下降并延伸至道路。步行街两侧,一个又一个黑色立方体从中间断裂,向两侧敞开,露出货架的结构。一块招牌从立方体的顶部突出,形成一条商店走廊,两侧的塑料棚在头顶延伸并闭合。街道空旷如梦。

霓虹灯亮了,店顶闪烁的小灯上写着新疆大枣、东北拉皮、上海烤卤饭、湖南腊肉等字样。

一整天,老刀都无法忘记这一幕。他在这里生活了四十八年,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。他的日子总是在一个胶囊中开始和结束,穿梭于肮脏的餐桌和充满争吵的摊位之间。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的纯粹形式。

每天早晨,如果有人从远处看去,就像一个在京高速入口处等待的卡车司机一样,他会看到整个城市的伸展和折叠。

早上六点钟,司机们总会下车,站在高速公路边上,揉着一夜未眠的睡眼,打着哈欠,互相指指点点,看向高速公路的中心。远处的城市。高速在第七环外被切断,所有翻车都发生在第六环内。距离不远也不近,就像看西山,或者海上的一座孤岛。

微弱的晨光中,一座城市自我折叠,向地面收缩。高大的建筑就像最卑微的仆人,弯下腰,让自己卑微地割断自己的身体,头碰脚,紧紧地粘在一起,然后又折断又弯腰,将手臂扭弯弯曲在头顶上方,插入他们进入间隙。高大的建筑弯曲然后重新组合,卷曲成一个密密麻麻的巨型魔方,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起,陷入了沉睡。然后地面翻转,小块土地绕其轴线旋转180度到另一侧,将另一侧的建筑物暴露在地表。这座建筑从褶皱中拔地而起,就像灰蓝色天空下苏醒的猛兽。这座城市岛屿在橙色的晨光中安顿下来,展开,静止不动,升入弥漫的灰色云层。

司机们一边又困又饿,一边享受着这无休无止的城市戏剧循环。

(2)

折叠城市分为三层空间。地球的一侧是第一空间,有五百万人口。生存时间是早上六点到第二天早上六点。太空处于休眠状态,地球正在转动。翻转后的另一面是第二空间和第三空间。两千五百万人生活在第二空间,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点,五千万人生活在第三空间,从晚上十点到晚上六点早上,然后回到第一个空间。时间经过精心规划、优化分配,精心隔离,五百万人享受二十四小时,七千五百万人享受其余二十四小时。

地球两侧的重量是不均匀的。为了平衡这种不平衡,第一空间的土地较厚,配重材料埋在土壤中。人口和建筑的不平衡换来的是土地。第一空间的居民也认为自己有更深的基础。

老刀从小就生活在第三空间。他知道自己的生活是什么样的,而且不用彭丽告诉他,他也知道。他是个垃圾人。他已经当了二十八年的垃圾工,并且在可预见的未来还将继续这样做。他还没有找到可以单独存在的意义和最终的怀疑论。他仍然在他卑微的生活的间隙中占有一席之地。

老刀出生在北京,父亲是一名垃圾工。据他父亲说,他刚出生就找到了这份工作,庆祝了三天。我的父亲是一名建筑工人。和其他数以千万计的建筑工人一样,他们从世界各地涌入北京寻找工作。这座折叠城是我父亲和其他人建造的。旧城逐区改造,像木屋上的白蚁一样蚕食着过去的屋檐门槛,然后翻出土地建造全新的建筑。他们沉浸在雕刻中,周围堆满了砖块。当他们抬起头时,却看不到天空。沙子和灰尘挡住了他们的视线。他们不知道自己建造的建筑有多么宏伟。直到竣工的那一天,一座座高楼才像活人一样拔地而起,惊魂未定地四处奔走,仿佛生下了一个怪胎。逃出来后,他平静下来,意识到以后能生活在这样的城市是多么的荣幸。他继续埋头苦干,低着眉头,勤勤恳恳地工作,寻找各种生存机会。据说建城时,有8000万建筑工人想要找工作。最终,只有2000万人能够留下来。

在垃圾站找工作并不容易。虽然只是垃圾分类处理,但还是需要层层筛选。要有实力有本事,能辨别、有组织,不怕辛苦,不怕臭味,对环境不挑剔。老刀的父亲凭借着坚强的意志,在汹涌的人群中抓住了机会的小草。当人群退去,他留在干涸的海滩上,抓住工作机会,低下头,把自己沉浸在人海垃圾混合的酸液中。在腐烂的气味中,我已经工作了二十年。他既是城市的建设者,也是城市的居民和分解者。

老刀诞生时,折叠城才建成两年。他从来没有去过其他地方,也没有想过要去其他地方。他读了小学和中学。经过三年的大学学习,我失败了,最后成了一名垃圾工。他每天工作五个小时,从晚上十一点到凌晨四点,与数万名同事一起在垃圾站工作,双手快速机械地处理垃圾,撕碎了生活。来自第一和第二空间。废料被转化为可用的分类材料,然后扔进熔炉进行再处理。每天他都面临着从垃圾传送带上像溪流一样涌出的杂物和杂物。他从塑料碗里摘下剩下的菜叶,拿出破碎的酒瓶,撕下血淋淋的卫生巾后面未受污染的薄膜。放入可回收的绿色条纹圆筒中。他们就是这么做的,以速度换生命,以数量换微薄的奖金。

第三空间有两千万垃圾人,他们是黑夜的主人。另有3000万人靠卖衣服、食品、燃料和保险为生,但大多数人都知道,垃圾工人是第三空间繁荣的支柱。每当走在鲜花盛开的霓虹灯下,老刀就感觉脑袋里塞满了彩虹般的食物残渣。因为这种感觉,他无法与人交流。年轻一代不喜欢当垃圾工。他们想尽办法在舞厅表达自己,希望能找到一份DJ或伴舞的工作。在服装店当店员也是个好主意,在那里你的手指只会刷过轻薄的衣服,而不是在酸臭的腐烂物中寻找塑料和金属。青少年不再那么害怕生存,他们更关心外表。

老刀并不讨厌自己的工作,但是到了第二个空间,他就很怕被人嫌弃。

那是前一天的清晨。他手里拿着那张小纸条,偷偷地从垃圾槽里爬出来,按地址找到了写纸条的人。第二空间和第三空间的距离并没有那么远。它们都在地球的同一侧,但出现的时间不同。转换过程中,一个空间的高层建筑折叠起来,缩回地面,而另一个空间的高层建筑则一步步从地面升起,踩着前一个空间的屋顶作为地面。唯一的区别是建筑物的密度。他在垃圾槽里躲了一天一夜,直到空间打开。他是第一次进入第二空间,并不紧张。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身上的腐臭味。

庆幸的是,秦天是一个宽容大度的人。或许他已经想过自己会吸引什么样的人了。当那张小纸条被放进瓶子里的时候,他就知道自己将面对的是谁了。

秦天很和善,一眼就明白了老刀来的目的。拉着他进了房间,给他热水洗澡,又给他换了浴袍。 “我只能依靠你了。”秦天说道。

秦天是一名研究生,住在学生公寓。一套公寓有四个房间,每个房间四个人,一个厨房和两个卫生间。老刀从来没有在这么大的厕所里洗澡过。他很想多洗一会儿澡,洗掉身上的臭味,但又担心弄脏浴缸,又不敢用力揉搓。当泡沫喷在墙上时他吓了一跳,热气烘干让他浑身不舒服。洗完澡,他拿起秦天递过来的浴袍,犹豫了很久才穿上。他自己洗衣服,还洗了几件随意扔在马桶盆里的衣服。生意归生意,他不想欠任何人情。

秦天想给自己喜欢的女孩送礼物。他们是在工作中认识的。当时秦天有机会到联合国经济司第一空间实习,她也在那里实习。可惜才一个月,就再也回不去了。他说她出生在第一维度,受到了严格的教育。她的父亲不允许她和二次元男生交往,所以也不敢通过官方渠道发给她。他对未来持乐观态度。毕业后,他将申请联合国新青年计划。如果他被选中,他也将能够在第一空间工作。他现在是一名一年级研究生,距离毕业还有一年。他心烦意乱,想念她,以至于发疯。他给她做了一个吊坠,用夜光材料制成,透明,形状像玫瑰,作为求婚的信物。

“我当时在参加一个座谈会,最后一次讨论联合国国债问题,你一定听说过吧?就是那个……反正我一看到,啊……我立马就跑过去了。”跟她说话,她给客人不知道该跟导游说什么,所以我在她身后走来走去,最后我假装去找翻译,让她带我去,她很。温柔,说话轻声细语,我以前从来没有追过女孩,所以很紧张……后来好了之后,我们聊过一次……你为什么笑……但我吻了她。”秦天也笑了,有些尴尬,“你不相信吗?是的,我都不相信,你觉得她会喜欢我吗?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老刀道:“我没见过她。”

这时,秦天房间里的一个男生走了过来,笑着说道:“叔叔,你干嘛这么认真啊?这家伙不是在问你,他只是想听人说‘你这么帅,当然了’”她会喜欢你的。’”

“她很漂亮,不是吗?”

“我告诉你,我不怕你笑话。”秦天在房间里走来走去,“看到她就知道什么是优雅。”

秦天忽然顿了顿,不再说话,陷入了回忆之中。他想到了易言的嘴。他最喜欢的就是她的嘴。它又小又湿润,下唇饱满,呈自然的粉红色。让人光是看着就想咬一口。她的脖子也引起了他的注意。虽然有时她瘦得肌肉都暴露出来了,但她的线条笔直优美,皮肤白皙细腻。它从她的脖子一直延伸到她的衬衫,让人忍不住停在她衬衫的第三部分。那里有两个按钮。他第一次轻轻地吻了她,但她挣脱了,他又吻了她。最后,她无法退却,闭上了眼睛,就像一个任人摆布的囚犯,引起了他的怜悯。她的唇很柔软,他用手反复抚摸着她腰臀的曲线。从那天起,他就生活在渴望之中。她是他夜晚的梦,是他摇晃身体时看到的光。

秦天的同学叫张显,他和老刀聊得很开心。

张显询问老刀在第三空间的生活怎么样,并表示自己也想在第三空间生活一段时间。他听人说,以后要想往上爬,有第三空间的管理经验会有用。时下的几位当红人物,都是先到第三空间当经理,然后又升到第一空间。如果他们留在第二空间,他们就没有未来。即使成为行政干部,一生也会保持在较高的水平上。不,他以后想加入政府,已经想好办法了。但他表示,他现在要先赚钱两年,去银行就能很快拿到钱。见老刀反应很慢,几乎不置可否,他以为老刀讨厌这条路,于是赶紧又补充了几句解释。

“以后有机会的话,我会快速实行作风改革,做不好就滚蛋。”见老刀依然不说话,他又补充道:“选拔也应该放开。对第三空间也开放。”

老刀没有回答。其实他并不是厌恶,只是不相信。

张显一边和老刀聊天,一边系领带,对着镜子喷着发胶。他已经穿上浅蓝色条纹的衬衫和亮蓝色领带。喷发胶时,我闭上眼睛,皱起眉头躲避喷雾,同时吹口哨。

张显背着包离开,去银行实习。秦天说话间就想离开。他仍然要上课到下午四点。临行前,他当着老刀的面,把网上的5万元押金转到了老刀的卡上,并约定等送货时再付余款。老刀问他这笔钱是不是存了很久的。看他是学生,如果情况紧张,可以少要求一点。秦天说没关系。他现在是一名实习生,在一家财务咨询公司工作,每月收入10万元左右。这才两个月的工资,还是可以承受的。老刀的标准工资是每月一万元。他看出了差异,但没有说什么。秦天让老刀带回一封信,老刀说试试看。秦天给老刀带去吃饭喝水的地方,并让他安心在房间里等换零钱。

老刀看着窗外的街道。他不习惯窗外的阳光。太阳实际上是淡白色的,而不是黄色的。白天的街道也显得很宽阔。老刀不知道这是否是幻觉。街道的宽度似乎是三维空间的两倍。建筑不高,比第三空间矮很多。路上人很多,个个行色匆匆。不时有人慢跑着穿过人群,前面的人也加快了速度。过十字路口时,每个人似乎都在慢跑。大多数人都穿着整齐,男生穿着西装,女生穿着衬衫和短裙。围巾低低地挂在脖子上,手里提着线条粗犷的小包。他们看起来很有能力。街上有很多汽车。在路口等候时,不时有司机将头伸出车窗外,焦急地望着前方。老刀很少见到这么多车。他平时习惯磁悬浮。满载人的汽车加速从他身边驶过,呼吸着一阵风。

中午十二点,走廊里传来了声音。老刀从门上的小窗往外看。走廊的地板化作传送带,开始滚动,将各家门口的垃圾袋推入尽头的垃圾槽中。楼道里雾气升腾,化作密密麻麻的肥皂泡,飘浮沉降,然后是一阵水花,水花过后,又是一阵热气。

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响动,吓了老刀一跳。他回头一看,发现公寓里还有一个男孩刚刚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。男孩看到老刀,面无表情,也没有打招呼。他走到阳台旁边的一台机器前,点击了它。机器发出咔哒声,一阵香味扑鼻而来。男孩端出一盘盘子,回到了房间。透过半开的门缝,男孩坐在地板上的被子和袜子中间,盯着空荡荡的墙壁,一边吃着,一边咯咯地笑。他时不时地用手推推眼镜,吃完饭后把盘子放在脚边,站起来,对着空荡荡的墙壁做出同样的敲打动作,努力撑起一个透明的影子,时不时地落在他的身上。回来了,气喘吁吁。

老刀对第二空间的最后记忆,就是在街上隐退的优雅。从公寓楼的窗户望去,一切都有着令人羡慕的秩序感。从9:15开始,街上卖衣服的小店开始关灯。晚餐结束后,一行人面色红润,互相告别。年轻男女在出租车外接吻。然后每个人都回到楼上,世界进入休眠状态。

夜晚10:00已经到来。他回到了自己的世界,又回去工作了。

(3)

第一空间和第三空间之间没有连通的垃圾通道。第一空间的垃圾通过铁门。传送到第三空间后,铁门迅速关闭。老刀不喜欢从表面爬上去,但他也没有办法。

他在呼啸的狂风中爬过翻倒的大地,抓住每一寸散落的金属碎片寻找身心的平衡,最后爬到了距离他最远的第一层世界的土地上。整个攀登过程中他感到头晕,胃部不适。他强忍着呕吐,在地上躺了一会儿。

当他起床时,天已经亮了。

老刀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。太阳缓缓升起,天空是深邃而纯净的蓝色。蓝色下缘呈橙色,斜上方有薄云。阳光被一个屋檐挡住了,显得异常的阴暗,屋檐后的光芒更是刺眼。当太阳升起时,天空的蓝色变得更浅,但更加平静和清澈。老刀站起来,向着太阳跑去。他想保留那渐渐褪色的金色。蔚蓝的天空中隐约可见树枝的轮廓。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。他从来不知道日出可以如此动人。

他跑了一会儿,停了下来,平静下来。他站在街道中央。道路两旁有高大的树木和大片的草坪。他环顾四周,放眼望去,无论远近,都没有一座高楼。他很困惑,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达到了第一维度。他能看到两排粗壮的银杏树。

他后退了几步,看向自己奔跑的方向。街上有一个标志。他打开手机里保存的地图。虽然他没有第一空间动态图的权限,但是静态图还是有提前下载的。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要去的地方。他刚刚跑出了一个巨大的花园,而他转身的地方就是花园里的湖边。

老刀在寂静的街道上跑了一公里,轻松找到了他要找的小区。他躲在灌木丛后面,远远地看着那座漂亮的房子。

8:30,按话出来了。

她就像秦天描述的那样娇弱,但却没有秦天描述的那么美丽。老刀早就可以想到这一点了。不会有像秦天描述的那么漂亮的女孩。他明白秦天为什么把注意力集中在她的嘴上。她的眼睛和鼻子都很普通,但是却比较精致,没什么可说的。她的身材很好,骨架比较小。虽然她个子很高,但是看上去却非常的苗条。身穿乳白色长裙,裙摆飘逸,腰带上缀有珍珠,脚踩黑色高跟皮鞋。

老刀悄悄上前。为了不吓到她,他故意从前面走过,远远地鞠了一躬。

她停下来,惊讶地看着他。

老刀走近,说明了自己的目的,从怀里取出了装着情书和项链的信封。

她脸上闪过一丝惊慌,低声道:“你先走,我现在不能跟你说话。”

“呃……我其实没什么好说的。”老刀说道,“我只是送信而已。”

她没有回答,双手紧紧地握着,只是说道:“我现在不能接受,你先走,我是说真的,求你了,你先走,好吗?”她低下头,从包里拿出了它。他拿出一张名片,说道:“中午在这里见。”

老刀低头一看,看到名片上写着一家银行的名字。

“十二点了,去地下超市等我。”她补充道。

老刀看出她太过不安,便点了点头,收起了名片,回到了隐形灌木丛中,远远地看着。很快,又有一个男人从屋里走了出来,来到了她的身边。那人看上去和老刀年纪相仿,或者小两岁。他穿着一套合身的深灰色西装。他又高又宽。虽然肚子没有突出,但整个人却感觉很厚重。男人面无表情,戴着眼镜,圆圆的脸,头发整齐地梳到一侧。

男人搂住依妍的腰,吻住了她的唇。据言

躲,但没躲开,颤抖了一下,手挡在身前显得非常勉强。

老刀开始明白了。

一辆小车开到房子门前。单人双轮小车,黑色,敞篷,就像电视里看到的古代的马车或黄包车,只是没有马拉,也没有车夫。小车停下,歪向前,依言踏上去,坐下,拢住裙子,让裙摆均匀覆盖膝盖,散到地上。小车缓缓开动了,就像有一匹看不见的马拉着一样。依言坐在车里,小车缓慢而波澜不惊。等依言离开,一辆无人驾驶的汽车开过来,男人上了车。

老刀在原地来回踱着步子。他觉得有些东西非常憋闷,但又说不出来。他站在阳光里,闭上眼睛,清晨蓝天下清凛干净的空气沁入他的肺。空气给他一种冷静的安慰。

片刻之后,他才上路。依言给的地址在她家东面三公里多一点。街上人很少。八车道的宽阔道路上行驶着零星车辆,快速经过,让人看不清车的细节。偶尔有穿华服的女人乘坐着双轮小车缓缓飘过他身旁,沿步行街,像一场时装秀,端坐着姿态优美。没有人注意到老刀。绿树摇曳,树叶下的林荫路留下长裙的气味。

依言的办公地在西单某处。这里完全没有高楼,只是围绕着一座花园有零星分布的小楼,楼与楼之间的联系气若游丝,几乎看不出它们是一体。走到地下,才看到相连的通道。

老刀找到超市。时间还早。一进入超市,就有一辆小车跟上他,每次他停留在货架旁,小车上的屏幕上就显示出这件货物的介绍、评分和同类货物质量比。超市里的东西都写着他看不懂的文字。食物包装精致,小块糕点和水果用诱人的方式摆在盘里,等人自取。他没有触碰任何东西,仿佛它们是危险的动物。整个超市似乎并没有警卫或店员。

还不到十二点,顾客就多了起来。有穿西装的男人走进超市,取三明治,在门口刷一下就匆匆离开。还是没有人特别注意老刀。他在门口不起眼的位置等着。

依言出现了。老刀迎上前去,依言看了看左右,没说话,带他去了隔壁的一家小餐厅。两个穿格子裙的小机器人迎上来,接过依言手里的小包,又带他们到位子上,递上菜单。依言在菜单上按了几下,小机器人转身,轮子平稳地滑回了后厨。

两个人面对面坐了片刻,老刀又掏出信封。

依言却没有接:“……你能听我解释一下吗?”

老刀把信封推到她面前:“你先收下这个。”

依言推回给他。

“你先听我解释一下行吗?”依言又说。

“你没必要跟我解释,”老刀说,“信不是我写的。我只是送信而已。”

“可是你回去要告诉他的。”依言低了低头。小机器人送上了两个小盘子,一人一份,是某种红色的生鱼片,薄薄两片,摆成花瓣的形状。依言没有动筷子,老刀也没有。信封被小盘子隔在中央,两个人谁也没再推。“我不是背叛他。去年他来的时候我就已经订婚了。我也不是故意瞒他或欺骗他,或者说……是的,我骗了他,但那是他自己猜的。他见到吴闻来接我,就问是不是我爸爸。我……我没法回答他。你知道,那太尴尬了。我……”

依言说不下去了。

北京折叠

老刀等了一会儿说:“我不想追问你们之前的事。你收下信就行了。”

依言低着头好一会儿又抬起来:“你回去以后,能不能替我瞒着他?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我不想让他以为我是坏女人耍他。其实我心里是喜欢他的。我也很矛盾。”

“这些和我没关系。”

“求你了……我是真的喜欢他。”

老刀沉默了一会儿,他需要做一个决定。

“可是你还是结婚了?”他问她。

“吴闻对我很好。好几年了。”依言说,“他认识我爸妈,我们订婚也很久了。况且……我比秦天大三岁,我怕他不能接受。秦天以为我是实习生,这点也是我不好,我没说实话。最开始只是随口说的,到后来就没法改口了。我真的没想到他是认真的。”

依言慢慢透露了她的信息。她是这个银行的总裁助理,已经工作两年多了,只是被派往联合国参加培训,赶上那次会议,就帮忙参与了组织。她不需要上班,老公挣的钱足够多,可她不希望总是一个人待在家里,才出来上班,每天只工作半天,拿半薪。其余的时间自己安排,可以学一些东西。她喜欢学新东西,喜欢认识新人,也喜欢联合国培训的那几个月。她说像她这样的太太很多,半职工作也很多。中午她下了班,下午会有另一个太太去做助理。她说虽然对秦天没有说实话,可是她的心是真诚的。

“所以,”她给老刀夹了新上来的热菜,“你能不能暂时不告诉他?等我……有机会亲自向他解释可以吗?”

老刀没有动筷子。他很饿,可是他觉得这时不能吃。

“可是这等于说我也得撒谎。”老刀说。

依言回身将小包打开,将钱包取出来,掏出五张一万块的纸币推给老刀。“一点心意,你收下。”

老刀愣住了。他从来没见过一万块钱的纸钞。他生活里从来不需要花这么大的面额。他不自觉地站起身,感到恼怒。依言推出钱的样子就像是早预料到他会讹诈,这让他受不了。他觉得自己如果拿了,就是接受贿赂,将秦天出卖。虽然他和秦天并没有任何结盟关系,但他觉得自己在背叛他。老刀很希望自己这个时候能将钱扔在地上,转身离去,可是他做不到这一步。他又看了几眼那几张钱,五张薄薄的纸散开摊在桌子上,像一把破扇子。他能感觉它们在他体内产生的力量。它们是淡蓝色,和一千块的褐色与一百块的红色都不一样,显得更加幽深遥远,像是一种挑逗。他几次想再看一眼就离开,可是一直没做到。

她仍然匆匆翻动小包,前前后后都翻了,最后从一个内袋里又拿出五万块,和刚才的钱摆在一起。“我只带了这么多,你都收下吧。”她说,“你帮帮我。其实我之所以不想告诉他,也是不确定以后会怎么样。也许我有一天真的会有勇气和他在一起呢。”

老刀看看那十张纸币,又看看她。他觉得她并不相信自己的话,她的声音充满迟疑,出卖了她的心。她只是将一切都推到将来,以消解此时此刻的难堪。她很可能不会和秦天私奔,可是也不想让他讨厌她,于是留着可能性,让自己好过一点。老刀能看出她骗她自己,可是他也想骗自己。他对自己说,他对秦天没有任何义务,秦天只是委托他送信,他把信送到了,现在这笔钱是另一项委托,保守秘密的委托。他又对自己说,也许她和秦天将来真的能在一起也说不定,那样就是成人之美。他还说,想想糖糖,为什么去管别人的事而不管糖糖呢。他似乎安定了一些,手指不知不觉触到了钱的边缘。

“这钱……太多了。”他给自己一个台阶下,“我不能拿这么多。”

“拿着吧,没事。”她把钱塞到他手里,“我一个礼拜就挣出来了。没事的。”

“……那我怎么跟他说?”

“你就说我现在不能和他在一起,但是我真的喜欢他。我给你写个字条,你帮我带给他。”依言从包里找出一个画着孔雀绣着金边的小本子,轻盈地撕下一张纸,低头写字。她的字看上去像倾斜的芦苇。

最后,老刀离开餐厅的时候,又回头看了一眼。依言的眼睛注视着墙上的一幅画。她的姿态静默优雅,看上去就像永远都不会离开这里似的。

他用手捏了捏裤子口袋里的纸币。他讨厌自己,可是他想把纸币抓牢。

(4)

老刀从西单出来,依原路返回。重新走早上的路,他觉得倦意丛生,一步也跑不动了。宽阔的步行街两侧是一排垂柳和一排梧桐,正是晚春,都是鲜亮的绿色。他让暖意丛生的午后阳光照亮僵硬的面孔,也照亮空乏的心底。

他回到早上离开的园子,赫然发现园子里来往的人很多。园子外面两排银杏树庄严茂盛,园门口有黑色小汽车驶入。园里的人多半穿着材质顺滑、剪裁合体的西装,也有穿黑色中式正装的,看上去都有一股眼高于顶的气质。也有外国人。他们有的正在和身边人讨论什么,有的远远地相互打招呼,笑着携手向前走。

老刀犹豫了一下要到哪里去,街上人很少,他一个人站着极为显眼,去公共场所又容易被注意,他很想回到园子里,早一点找到转换地,到一个没人的角落睡上一觉。他太困了,又不敢在街上睡。他见出入园子的车辆并无停滞,就也尝试着向里走。直到走到园门边上,他才发现有两个小机器人左右巡逻。其他人和车走过都毫无问题,到了老刀这里,小机器人忽然发出嘀嘀的叫声,转着轮子向他驶来。声音在宁静的午后显得刺耳,园里人的目光汇集到他身上。他慌了,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衬衫太寒酸。他尝试着低声对小机器人说话,说他的西装落在里面了,可是小机器人只是嘀嘀嗒嗒地叫着,头顶红灯闪烁,什么都不听。园里的人们停下脚步看着他,像是看到小偷或奇怪的人。很快,从最近的建筑中走出三个男人,步履匆匆地向他们跑过来。老刀紧张极了,他想退出去,已经太晚了。

“出什么事了?”领头的人高声询问着。

老刀想不出解释的话,手下意识地搓着裤子。

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走在最前面,一到跟前就用一个纽扣一样的小银盘上上下下地晃,手的轨迹围绕着老刀。他用怀疑的眼神打量他,像用罐头刀试图撬开他的外壳。

“没记录。”男人将手中的小银盘向身后更年长的男人示意,“带回去吧?”

老刀突然向后,往园外跑。

可没等他跑出去,两个小机器人悄无声息地挡在他面前,扣住他的小腿。它们的手臂是箍,轻轻一扣就合上。他一下子踉跄了,差点摔倒又摔不倒,手臂在空中无力地乱划。

“跑什么?”年轻男人更严厉地走到他面前,瞪着他的眼睛。

“我……”老刀头脑嗡嗡响。

两个小机器人将他的两条小腿扣紧,抬起,放在它们轮子边上的平台上,然后异常同步地向最近的房子驶去,平稳迅速,保持并肩,从远处看上去,或许会以为老刀脚踩风火轮。老刀毫无办法,除了心里暗喊一声糟糕,简直没有别的话说。他懊恼自己如此大意,人这么多的地方,怎么可能没有安全保障。他责怪自己是困倦得昏了头,竟然在这样大的安全关节上犯如此低级的错误。这下一切完蛋了,他想,钱都没了,还要坐牢。

小机器人从小路绕向建筑后门,在后门的门廊里停下来。三个男人跟了上来。年轻男人和年长男人似乎就老刀的处理问题起了争执,但他们的声音很低,老刀听不见。片刻之后,年长男人走到他身边,将小机器人解锁,然后拉着他的大臂走上二楼。

老刀叹了一口气,横下一条心,觉得事到如今,只好认命。

年长者带他进入一个房间。他发现这是一个旅馆房间,非常大,比秦天的公寓客厅还大,似乎有自己租的房子两倍大。房间的色调是暗沉的金褐色,一张极宽大的双人床摆在中央。床头背后的墙面上是颜色过渡的抽象图案,落地窗,白色半透明纱帘,窗前是一个小圆桌和两张沙发。他心里惴惴,不知道年长者的身份和态度。

“坐吧,坐吧。”年长者拍拍他肩膀,笑笑,“没事了。”

老刀狐疑地看着他。

“你是第三空间来的吧?”年长者把他拉到沙发边上,伸手示意。

“您怎么知道?”老刀无法撒谎。

“从你裤子上,”年长者用手指指他的裤腰,“你那商标还没剪呢。这牌子只有第三空间有卖的。我小时候我妈就喜欢给我爸买这牌子。”

“您是……”

“别您您的,叫你吧。我估摸着我也比你大不了几岁。你今年多大?我五十二。……你看看,就比你大四岁。”他顿了一下,又说,“我叫葛大平,你叫我老葛吧。”

老刀放松了些。老葛把西装脱了,活动了一下膀子,从墙壁里接了一杯热水,递给老刀。他长长的脸,眼角眉梢和两颊都有些下垂,戴一副眼镜,也向下耷拉着,头发有点自来卷,蓬松地堆在头顶,说起话来眉毛一跳一跳,很有喜剧效果。他自己泡了点茶,问老刀要不要,老刀摇摇头。

“我原来也是第三空间的,咱也算半个老乡吧。”老葛说,“所以不用太拘束。我还是能管点事儿,不会把你送出去的。”

老刀长长地出了口气,心里感叹万幸。他于是把自己到第二、第一空间的始末讲了一遍,略去依言感情的细节,只说送到了信,就等着回去。

老葛于是也不见外,把他自己的情况讲了。他从小也在第三空间长大,父母都给人送货。十五岁的时候考上了军校,后来一直当兵,文化兵,研究雷达,能吃苦,技术又做得不错,赶上机遇又好,居然升到了雷达部门主管,大校军衔。家里没背景不可能再升,就申请转业,到了第一空间一个支持性部门,专给政府企业做后勤保障,组织会议出行,安排各种场面。虽然是蓝领的活儿,但因为涉及的都是政要,又要协调管理,就一直住在第一空间。这种人也不少,厨师、大夫、秘书、管家,都算是高级蓝领了。他们这个机构安排过很多重大场合,老葛现在是主任。老刀知道,老葛说得谦虚,说是蓝领,其实能在第一空间做事的都是牛人,即使厨师也不简单,更何况他从第三空间上来,能管雷达。

“你在这儿睡一会儿。待会儿晚上我带你吃饭去。”老葛说。

老刀受宠若惊,不大相信自己的好运。他心里还有担心,但是白色的床单和错落堆积的枕头显出召唤气息,他的腿立刻发软了,倒头昏昏沉沉睡了几个小时。

醒来的时候天色暗了,老葛正对着镜子捋头发。他向老刀指了指沙发上的一套西装制服,让他换上,又给他胸口别上一个微微闪着红光的小徽章,身份认证。

下楼来,老刀发现原来这里有这么多人。似乎刚刚散会,在大厅里聚集着三三两两地说话。大厅一侧是会场,门还开着,门看上去很厚,包着红褐色皮子;另一侧是一张张铺着白色桌布的高脚桌,桌布在桌面下用金色缎带打了蝴蝶结,桌中央的小花瓶插着一支百合,花瓶旁边摆着饼干和干果,一旁的长桌上则有红酒和咖啡供应。聊天的人们在高脚桌之间穿梭,小机器人头顶托盘,收拾喝光的酒杯。

老刀尽量镇定地跟着老葛。走到会场内,他忽然看到一面巨大的展示牌,上面写着:

折叠城市五十年。

“这是……什么?”他问老葛。

“哦,庆典啊。”老葛正在监督场内布置,“小赵,你来一下,你去把桌签再核对一遍。机器人有时候还是不如人靠谱,它们认死理儿。”

老刀看到,会场里现在是晚宴的布置,每张大圆桌上都摆着鲜艳的花朵。

他有一种恍惚的感觉,站在角落里,看着会场中央巨大的吊灯,像是被某种光芒四射的现实笼罩,却只存在于它的边缘。舞台中央是演讲的高台,背后的布景流动播映着北京城的画面。大概是航拍,拍到了全城的风景,清晨和日暮的光影,紫红色暗蓝色的天空,云层快速流转,月亮从角落上升起,太阳在屋檐上沉落。大气中正的布局,沿中轴线对称的城市设计,延伸到六环的青砖院落和大面积绿地花园。中式风格的剧院,日本式美术馆,极简主义风格的音乐厅建筑群。然后是城市的全景,真正意义上的全景,包含转换的整个城市双面镜头:大地翻转,另一面城市,边角锐利的写字楼,朝气蓬勃的上班族;夜晚的霓虹,白昼一样的天空,高耸入云的公租房,娱乐的影院和舞厅。

只是没有老刀上班的地方。

他仔细地盯着屏幕,不知道会不会展示建城时的历史。他希望能看见父亲的时代。小时候,父亲总是用手指着窗外的楼,说“当时我们”。狭小的房间正中央挂着陈旧的照片,照片里的父亲重复着垒砖的动作,一遍一遍无穷无尽。他那时每天都要看见那照片很多遍,几乎已经腻烦了,可是这时他希望影像中出现哪怕一小段垒砖的镜头。

他沉浸在自己的恍惚中。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转换的全景。他几乎没注意到自己是怎么坐下的,也没注意到周围人的落座,台上人讲话的前几分钟,他并没有注意听。

“……有利于服务业的发展,服务业依赖于人口规模和密度。我们现在的城市服务业已经占到GDP 85%以上,符合世界第一流都市的普遍特征。另外最重要的就是绿色经济和循环经济。”这句话抓住了老刀的注意力,循环经济和绿色经济是他们工作站的口号,写得比人还大贴在墙上。他望向台上的演讲人,是个白发老人,但是精神异常饱满,“……通过垃圾的完全分类处理,我们提前实现了本世纪节能减排的目标,减少污染,也发展出成体系成规模的循环经济,每年废旧电子产品中回收的贵金属已经完全投入再生产,塑料的回收率也已达到80%以上。回收直接与再加工工厂相连……”

老刀有远亲在再加工工厂工作,在科技园区,远离城市,只有工厂和工厂和工厂。据说那边的工厂都差不多,机器自动作业,工人很少,少量工人晚上聚集着,就像荒野部落。

他仍然恍惚着。演讲结束之后,热烈的掌声响起,才将他从自己的纷乱念头中拉出来,他也跟着鼓了掌,虽然不知道为什么。他看到演讲人从舞台上走下来,回到主桌上正中间的座位。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他。

忽然老刀看到了吴闻。

吴闻坐在主桌旁边一桌,见演讲人回来就起身去敬酒,然后似乎有什么话要问演讲人。演讲人又站起身,跟吴闻一起走到大厅里。老刀不自觉地站起来,心里充满好奇,也跟着他们离开。老葛不知道到哪里去了,周围开始上菜。

老刀到了大厅,远远地观望,对话只能听见片段。

“……批这个有很多好处。”吴闻说,“是,我看过他们的设备了……自动化处理垃圾,用溶液消解,大规模提取材质……清洁,成本也低……您能不能考虑一下?”

吴闻的声音不高,但老刀清楚地听见“处理垃圾”的字眼,不由自主凑上前去。

北京折叠

白发老人的表情相当复杂,他等吴闻说完,过了一会儿才问:“你确定溶液无污染?”

吴闻有点犹豫:“现在还是有一点……不过很快就能减到最低。”

老刀离得很近了。

白发老人摇了摇头,眼睛盯着吴闻:“事情哪是那么简单的,你这个项目要是上马了,大规模一改造,又不需要工人,现在那些劳动力怎么办,上千万垃圾工失业怎么办?”

白发老人说完转过身,又返回会场。吴闻呆愣愣地站在原地。一个从始至终跟着老人的秘书模样的人走到吴闻身旁,同情地说:“您回去好好吃饭吧,别想了。其实您应该明白这道理,就业的事是顶天的事。您以为这种技术以前就没人做吗?”

老刀能听出这是与他有关的事,但他摸不准怎样是好的。吴闻的脸显出一种迷惑、懊恼而又顺从的神情,老刀忽然觉得,他也有软弱的地方。

这时,白发老人的秘书忽然注意到老刀。

“你是新来的?”他突然问。

“啊……嗯。”老刀吓了一跳。

“叫什么名字?我怎么不知道最近进人了?”

老刀有些慌,心怦怦跳,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他指了指胸口上别着的工作人员徽章,仿佛期望那上面有个名字浮现出来。但徽章上什么都没有。他的手心涌出汗。秘书看着他,眼中的怀疑更甚了。他随手拉住一个会务人员,那人说不认识老刀。

秘书的脸铁青着,一只手抓住老刀的手臂,另一只手拨了通信器。

老刀的心提到嗓子眼,就在那一刹那,他看到了老葛的身影。

老葛一边匆匆跑过来,一边按下通信器,笑着和秘书打招呼,点头弯腰,向秘书解释说这是临时从其他单位借调过来的同事,开会人手不够,临时帮忙的。秘书见老葛知情,也就不再追究,返回会场。老葛将老刀又带回自己的房间,免得再被人撞见查检。深究起来没有身份认证,老葛也做不得主。

“没有吃席的命啊。”老葛笑道,“你等着吧,待会儿我给你弄点吃的回来。”

老刀躺在床上,又迷迷糊糊睡着了。他反复想着吴闻和白发老人说的话,自动垃圾处理,这是什么样的呢,如果真的这样,是好还是不好呢?

再次醒来时,老刀闻到一股香味,老葛已经在小圆桌上摆了几碟子菜,还正在从墙上的烤箱中把剩下一个菜端出来。接着又拿来半瓶白酒和两个玻璃杯,倒上。

“有一桌就坐了俩人,我把没怎么动过的菜弄了点回来,你凑合吃,别嫌弃就行。他们吃了一会儿就走了。”老葛说。

“哪儿能嫌弃呢。”老刀说,“有口吃的就感激不尽了。这么好的菜。这些菜很贵吧?”

“这儿的菜不对外,所以都不标价。我也不知道多少钱。”老葛已经动起了筷子,“也就一般吧。估计一两万之间,个别贵一点可能三四万。就那么回事。”

老刀吃了两口才真的觉得饿了。他有抗饿的办法,忍上一天不吃东西也可以,身体会有些颤抖发飘,但精神不受影响。直到这时,他才发觉自己的饥饿。他只想快点咀嚼,牙齿的速度赶不上胃口空虚的速度。吃得急了,就喝一口。这白酒很香,不辣。老葛慢悠悠的,微笑着看着他。

“对了,”老刀吃得半饱时,想起刚才的事,“今天那个演讲人是谁?我看着很面熟。”

“也总上电视嘛。”老葛说,“我们的顶头上司。很厉害的老头儿。他可是管实事儿的,城市运作的事儿都归他管。”

“他们今天说起垃圾自动处理的事儿。你说以后会改造吗?”

“这事儿啊,不好说,”老葛咂了口酒,打了个嗝,“我看够呛。关键是,你得知道当初为啥弄人工处理。其实当初的情况就跟欧洲二十世纪末差不多,经济发展,但失业率上升,印钱也不管用,菲利普斯曲线不符合。”

他看老刀一脸茫然,呵呵笑了起来:“算了,这些东西你也不懂。”

他跟老刀碰了碰杯子,两人一齐喝了又斟上。

老刀听得似懂非懂,但是老葛的话里有一股凉意,他还是能听出来的。老葛还是嬉笑的腔调,但与其说是嬉笑,倒不如说是不愿意让自己的语气太直白而故意如此。

“这话说着有点冷。”老葛自己也承认,“可就是这么回事。我也不是住在这儿了就说话向着这儿。只是这么多年过来,人就木了,好多事儿没法改变,也只当那么回事了。”

老刀有点明白老葛的意思了,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

两人都有点醉。他们趁着醉意,聊了不少以前的事,聊小时候吃的东西,学校的打架。老葛最喜欢吃酸辣粉和臭豆腐,在第一空间这么久都吃不到,心里想得痒痒。老葛说起自己的父母,他们还在第三空间,他也不能总回去,每次回去都要打报告申请,实在不太方便。他说第三空间和第一空间之间有官方通道,有不少特殊的人也总是在其中往来。他希望老刀帮他带点东西回去,弥补一下他自己亏欠的心。老刀讲了他孤独的少年时光。

昏黄的灯光中,老刀想起过去。一个人游荡在垃圾场边缘的所有时光。

不知不觉已经是深夜。老葛还要去看一下夜里会场的安置,就又带老刀下了楼。楼下还有未结束的舞会尾声,三三两两的男女正从舞厅中走出。老葛说企业家大半精力旺盛,经常跳舞到凌晨。散场的舞厅器物凌乱,像女人卸了妆。老葛看着小机器人在狼藉中一一收拾,笑称这是第一空间唯一真实的片刻。

老刀看了看时间,还有三个小时转换。他收拾了一下心情,该走了。

(5)

白发演讲人在晚宴之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,处理了一些文件,又和欧洲进行了视频通话。十二点感觉疲劳,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两侧,准备回家。他经常工作到午夜。

电话突然响了,他按下耳机。是秘书。

大会研究组出了状况。之前印好的大会宣言中有一个数据计算结果有误,白天突然有人发现。宣言在会议第二天要向世界宣读,因而会议组请示要不要把宣言重新印刷。白发老人当即批准。这是大事,不能有误。他问是谁负责此事,秘书说,是吴闻主任。

他靠在沙发上小睡。清晨4:00,电话又响了。印刷有点慢,预计还要一个小时。

他起身望向窗外。夜深人静,漆黑的夜空能看到静谧的猎户座亮星。

猎户座亮星映在镜面般的湖水中。老刀坐在湖水边上,等待转换来临。

他看着夜色中的园林,猜想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看这片风景。他并不忧伤留恋,这里虽然静美,可是和他没关系,他并不钦羡嫉妒。他只是很想记住这段经历。夜里灯光很少,比第三空间遍布的霓虹灯少很多,建筑散发着沉睡的呼吸,幽静安宁。

清晨5:00,秘书打电话说,材料印好了,还没出车间,问是否人为推迟转换的时间。

白发老人斩钉截铁地说,废话,当然推迟。

清晨5:40,印刷品抵达会场,但还需要分装在三千个会议夹子中。

老刀看到了依稀的晨光,这个季节六点还没有天亮,但已经能看到蒙蒙曙光。

他做好了一切准备,反复看手机上的时间。有一点奇怪,已经只剩一两分钟到六点了,还是没有任何动静。他猜想也许第一空间的转换更平稳顺滑。

清晨6:10,分装结束。

白发老人松了一口气,下令转换开始。

老刀发现地面终于动了,他站起身,活动了一下有点麻木的手脚,小心翼翼来到边缘。土地的缝隙开始拉大,缝隙两边同时向上掀起。他沿着其中一边往截面上移动,背身挪移,先用脚试探着,手扶住地面退行。大地开始翻转。

6:20,秘书打来紧急电话,说吴闻主任不小心将存着重要文件的数据key遗忘在会场,担心会被机器人清理,需要立即取回。

白发老人有点恼怒,但也只好下令转换停止,恢复原状。

老刀在截面上正慢慢挪移,忽然感觉土地的移动停止了,接着开始调转方向,已错开的土地开始合拢。他吓了一跳,连忙向回攀爬。他害怕滚落,手脚并用,异常小心。

土地回归的速度比他想象的快,就在他爬到地表的时候,土地合拢了,他的一条小腿被两块土地夹在中间,尽管是泥土,不足以切筋断骨,但力量十足,他试了几次也无法脱出。他心里大叫糟糕,头顶因为焦急和疼痛渗出汗水。他不知道是否被人发现了。

老刀趴在地上,静听着周围的声音。他似乎听到匆匆接近的脚步声。他想象着很快就有警察过来,将他抓起来,夹住的小腿会被砍断,带着创口扔到监牢里。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暴露了身份。他伏在青草覆盖的泥土上,感觉到晨露的冰凉。湿气从领口和袖口透入他的身体,让他觉得清醒,却又忍不住战栗。他默数着时间,期盼这只是技术故障。他设想着自己如果被抓住了该说些什么。也许他该交代自己二十八年工作的勤恳诚实,赚一点同情分。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审判。命运在前方逼人不已。

命运直抵胸膛。回想这四十八小时的全部经历,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最后一晚老葛说过的话。他觉得自己似乎接近了些许真相,因而见到命运的轮廓。可是那轮廓太远,太冷静,太遥不可及。他不知道了解一切有什么意义,如果只是看清楚一些事情,却不能改变,又有什么意义。他连看都还无法看清,命运对他就像偶尔显出形状的云朵,倏忽之间又看不到了。他知道自己仍然是数字。在5128万这个数字中,他只是最普通的一个。如果偏生是那128万中的一个,还会被四舍五入,就像从来没存在过,连尘土都不算。他抓住地上的草。

6:30,吴闻取回数据key。6:40,吴闻回到房间。

6:45,白发老人终于疲倦地倒在办公室的小床上。指令已经按下,世界的齿轮开始缓缓运转。书桌和茶几表面伸出透明的塑料盖子,将一切物品罩住并固定。小床散发出催眠气体,四周立起围栏,然后从地面脱离,地面翻转,床像一只篮子始终保持水平。

转换重新启动了。

老刀在三十分钟的绝望之后突然看到生机,大地又动了起来。他在第一时间拼尽力气将小腿抽离出来,在土地掀起足够高度的时候重新回到截面上。他更小心地撤退。血液复苏的小腿开始刺痒疼痛,如百爪挠心,几次让他摔倒,疼得无法忍受,只好用牙齿咬住拳头。他摔倒爬起,又摔倒又爬起,在角度飞速变化的土地截面上维持艰难的平衡。

他不记得自己怎么拖着伤腿上楼,只记得秦天开门时,他昏了过去。

在第二空间,老刀睡了十个小时。秦天找同学来帮他处理了腿伤。肌肉和软组织大面积受损,很长一段时间会妨碍走路,但所幸骨头没断。他醒来后将依言的信交给秦天,看秦天幸福而又失落的样子,什么话也没有说。他知道,秦天会沉浸在距离的期冀中很长时间。

再回到第三空间,他感觉像是已经走了一个月。城市仍然在缓慢苏醒,城市居民只经过了平常的一场睡眠,和前一天连续。不会有人发现老刀的离开。

他在步行街营业的第一时间坐到塑料桌旁,要了一盘炒面,生平第一次加了一份肉丝。只是一次而已,他想,可以犒劳一下自己。然后他去了老葛家,将老葛给父母的两盒药带给他们。两位老人都已经不大能走动了,一个木讷的小姑娘住在家里看护他们。

他拖着伤腿缓缓踱回自己租的房子。楼道里喧扰嘈杂,充满刚睡醒时洗漱冲厕所和吵闹的声音,蓬乱的头发和乱敞的睡衣在门里门外穿梭。他等了很久电梯,刚上楼就听见争吵。他仔细一看,是隔壁的女孩阑阑和阿贝在和收租的老太太争吵。整栋楼是公租房,但是社区有统一收租的代理人,每栋楼又有分包,甚至每层有单独的收租人。老太太也是老住户了,儿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,她长得又瘦又干,单独一个人住着,房门总是关闭,不和人来往。阑阑和阿贝在这一层算是新人,两个卖衣服的女孩子。阿贝的声音很高,阑阑拉着她,阿贝抢白了阑阑几句,阑阑倒哭了。

“咱们都是按合同来的哦。”老太太用手戳着墙壁上屏幕里滚动的条文,“我这个人从不撒谎唉。你们知不知道什么是合同咧?秋冬加收10%取暖费,合同里写得清清楚楚唉。”

“凭什么啊?凭什么?”阿贝扬着下巴,狠狠地梳着头发,“你以为你那点小猫腻我们不知道?我们上班时你把空调全关了,最后你这儿按电费交钱,我们这儿给你白交供暖费。你蒙谁啊你!每天下班回来这屋里冷得跟冰窖一样。你以为我们新来的好欺负吗?”

阿贝的声音尖而脆,划得空气道道裂痕。老刀看着阿贝的脸,年轻、饱满而意气的脸,很漂亮。她和阑阑帮他很多,他不在家的时候,她们经常帮他照看糖糖,也会给他熬点粥。他忽然想让阿贝不要吵了,忘了这些细节,只是不要吵了。他想告诉她女孩子应该安安静静坐着,让裙子盖住膝盖,微微一笑露出好看的牙齿,轻声说话,那样才有人爱。可是他知道她们需要的不是这些。

他从衣服的内衬掏出一张一万块的钞票,虚弱地递给老太太。老太太目瞪口呆,阿贝、阑阑看得傻了。他不想解释,摆摆手回到自己的房间。

摇篮里,糖糖刚刚睡醒,正迷糊着揉眼睛。他看着糖糖的脸,疲倦了一天的心软下来。他想起最初在垃圾站门口抱起糖糖时,她那张脏兮兮的哭累了的小脸。他从没后悔将她抱来。她笑了,吧唧了一下小嘴。他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。尽管伤了腿,但毕竟没被抓住,还带了钱回来。他不知道糖糖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唱歌跳舞,成为一个淑女。

用户评论

北京折叠
炙年

北京折叠这个概念太震撼了,感觉像是科幻小说里的场景,现实生活竟然可以这样思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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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折叠
逾期不候

看了北京折叠,对城市的分层有了更深的理解,但同时也感到很压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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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折叠
凉凉凉”凉但是人心

北京折叠这个话题太沉重了,但也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社会现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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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折叠
泪湿青衫

北京折叠,折叠的不是城市,是人心。这个社会问题太复杂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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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折叠
非想

北京折叠,感觉像是城市版的《三体》,让人思考未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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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折叠
最怕挣扎

对北京折叠这个概念有点难以接受,觉得太残酷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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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折叠
孤者何惧

北京折叠,揭示了城市中不同阶层之间的巨大差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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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折叠
为爱放弃

看完北京折叠,心情挺复杂的,既感慨又无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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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折叠
花花世界总是那么虚伪﹌

北京折叠,这个标题本身就很有深度,期待作者的深入探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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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折叠
青瓷清茶倾城歌

北京折叠,是不是意味着城市的生活空间也要被折叠了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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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折叠
等量代换

北京折叠这个概念很有创意,但现实中的解决方法似乎更复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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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折叠
红尘烟雨

北京折叠,让人对城市规划和人口管理有了新的思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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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折叠
゛指尖的阳光丶

北京折叠,是不是意味着我们每个人都要学会折叠自己的生活和梦想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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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折叠
ok绷遮不住我颓废的伤あ

北京折叠,这个标题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童话故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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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折叠
沐晴つ

看完北京折叠,对城市生活有了更深的认识,但同时也感到无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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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折叠
涐们的幸福像流星丶

北京折叠,这个概念太深刻了,值得我们每个人去反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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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折叠
日久见人心

北京折叠,感觉像是城市版的《了不起的盖茨比》,充满了讽刺和现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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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折叠
艺菲

北京折叠,这个标题让我意识到,城市的未来或许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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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折叠
青衫负雪

北京折叠,这个话题太沉重了,但也是我们必须面对的挑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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